发表于《当代》杂志2020年第3期的《暂坐》,已经是贾平凹的第十八部长篇小说。在对贾平凹的全部长篇小说创作进行过一番系统的阅读之后,我们就会形成这样的一种感觉。那就是,在《废都》引起的那一番轩然大波之后,他开始在书写中自嘲,自嘲中书写,任凭“穿林打叶”,他只“吟啸徐行”。穿越古老的神话,承袭晚清的余晖,历经“五四”的启蒙,在中西古今的碰撞中,贾平凹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一部部优秀作品,逐渐形成了一种在“泼烦琐碎”的日常叙事中探究生命、人生与宇宙奥妙的思想艺术风格。他最新的这部长篇小说《暂坐》,既是这种思想艺术风格的具体佐证,也是他文学创作中又一次突破与创新的尝试。小说借助于一个曾经在西京留学的外国女人——伊娃的视角,借助于一个名为“暂坐”的茶庄,运用“中心辐射式”的叙述结构,对生活在西京、以茶庄老板海若为中心的十一位女性的事业、生活、情感展开了一番不无细致的描述。整部《暂坐》,既是这十一位女性日常琐碎的生活图卷,也是当下时代中国城市生活的某种缩微化书写。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贾平凹在其中以活佛、雾霾、人物为载体,为我们揭示了“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读来特别耐人寻味。
一、伊娃的“西京一梦”
读完《暂坐》后,我想,恐怕会有不少读者产生这样的疑问。那就是,既是小说人物,又是作品视角性人物的伊娃,到底有没有重返西京。小说的整个故事是她重返西京的真实经历,还是她的“西京一梦”?对于这一命题,我以为,至少存在以下两种不同的理解方式。一种是,伊娃,曾在西京留学五年,学业完成后回到圣彼得堡生活五年。期间,先后经历母亲去世和与男友分手的双重打击。然后,又返回西京试图寻求精神慰藉。小说以她重返西京为故事起点,从她的视角出发展开叙述。另一种是,伊娃根本就没有重返西京,整个故事其实都可以被看作是她的一场梦。而我,则更倾向于后一种理解。为了进一步阐明这种理解的合理性,我们不妨回到小说文本,看看贾平凹在开头和结尾的这样两段叙事话语。
小说开头,“2016这一年,一个叫伊娃的俄罗斯女子,总感觉着她又一次到了西京,好像已经初春,雾霾却还是笼罩了整个城市。”小说结尾,“在抽搐中,伊娃醒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窗外有烟囱在冒烟,烟升到高空中成了云。正飞过一架飞机。”我们的疑问是,伊娃到底有没有重返西京,如果她真的回到了西京,又是何时到达?贾平凹在小说中并未作出明确交代,而是用“2016这一年”“总感觉着”“好像”这样朦胧而模糊的描述,把读者带到一种亦梦亦幻的含混境界,简直如进入《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一般。而我们,从一开始就跟着伊娃云游西京,直到小说结尾,“在抽搐中,伊娃醒来”,小说戛然而止,我们也如梦方醒,回到现实之中。只要结合首尾相应的这两段描述,再加上作者把小说特别命名为“暂坐”,我们就不难发现,如果把整个小说理解成是伊娃的“西京一梦”,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是熟悉贾平凹的朋友,就都知道,他既是一个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作家,也是一个善于对传统进行创造性转换的作家。他既深谙老庄的哲学思想,也熟稔《红楼梦》的叙事技巧,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此二者的影子。而“梦”,则既与老庄哲学,也与《红楼梦》,全都有着深厚的渊源。如老子的“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庄子的“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等,其实某种程度上都在阐释一种“人生如梦”的禅意与哲思。至于《红楼梦》与“梦”的渊源,那就更不必赘述了。开篇便有“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贾平凹既然深受它们的影响,那么小说以“梦”作为架构展开叙述,也就不足为奇了。因此,把《暂坐》理解为伊娃的“西京一梦”,就既合乎情理,也合乎艺术逻辑。
更进一步说,《暂坐》与《红楼梦》之间的渊源,既始于“梦”,但又并不止于“梦”。我们注意到,在《暂坐》的开头,“杭州有个山寺,挂着一幅门联: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看到“山寺”“门联”,熟知《红楼梦》的朋友,一定可以一下子便联想到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的情形:“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碑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只要我们把“山寺”“门联”和“太虚幻境”“对联”这两组意象拿出来对照揣摩,便不难发现它们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其次,就是《暂坐》中这副门联的具体内容,“南来北往”“爬高走低”,“忙忙”“坐坐”,我们也可以由此而联想到跛足道人的那首《好了歌》。在这里,贾平凹其实带有某种程度的劝世之意。至于劝什么,则需要我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去到小说文本中寻找。再次,《暂坐》中“西京十佳人”的设计,也与《红楼梦》有一定的相似之处。《红楼梦》中有著名的“金陵十二钗”,而且这十二钗个个都冰肌玉骨,才气逼人。她们都背负“古今之情”“风月之债”。《暂坐》中,也有类似的“西京十佳人”,而且,她们也都相貌不凡,能力超群。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暂坐》中的“十佳人”,已不再为“古今情”“风月债”所累,已不再为儿女私情所困。她们经济自足,人格独立,要么离异,要么不婚,要么同性恋,即使像希立水那样唯一一个热衷于“找对象”者,其实对婚姻的态度也是淡然的。如果说《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是一群开辟鸿蒙时总是为情所缠绕的“情种”,那么,到了《暂坐》中的“西京十佳人”,其实已成了沐浴启蒙之光后的现代女性了。但问题在于,即使是已然沐浴过启蒙之光,但海若她们却并没有得到现代生活所承诺的那种“期待”,或者“被期待”的幸福。相反,与她们厚实的经济财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们精神上的极度空虚与灵魂的无处安放。某种意义上,她们其实陷入了另一种人生的迷茫状态。倘若我们再联系当下的社会实际,就不难发现,“西京十佳人”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当下时代很大一部分城市女性的缩影。借助于她们的生存状况,贾平凹其实提出了一个当下时代女性生存困境的重要命题。
二、“细节生活流”的叙事模式
从《秦腔》伊始,贾平凹便开始钟情于对日常琐碎的书写,到了《古炉》,这种写法日臻成熟,逐渐形成了自己日常叙事的一种创造性风格。在他此后的诸多作品中,真正可谓细节密布,简直令人目不暇接。如果说西方有意识流,那么贾平凹的小说就毫无疑问是建立在细节基础上的生活流,即细节生活流。参照艾布拉姆斯在《文学术语词典》中为“意识流”所下的定义:“意识流一词用来特指一种叙事模式。这种模式再现人物心理活动过程的整个轨迹与持续流动。在这一流动过程中,人的感觉认知与意识的或半意识的思想、回忆、期望、感情及琐碎的联想融合在一起。”(1)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给这样来理解“细节生活流”,即用来描述小说中人物日常活动过程的整个轨迹与持续行动。且在这一行动过程中,日常生活中的大事小情、鸡零狗碎,全都被有条不紊地纳入其中,从而形成了小说的艺术肌理。《暂坐》仍然可以被看作是这一叙事模式的继承与发展,用贾平凹自己在小说后记中的话说,“《暂坐》中仍还是日子的泼烦琐碎,这是我一贯的小说做法”。作品以从圣彼得堡重返西京的俄罗斯女孩伊娃的视角展开。在小说中,伊娃犹如一架摄像机,她的视线所及之处,即为小说所写之物。哪怕是房东大妈的一句寒暄,路边司空见惯的交通事故,街道下水井口的一只苍蝇,在贾平凹笔下都能成为小说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暂坐》中不厌其烦的细节性行文,表面上看是对以海若为首的十一位女性日常琐事的流水账描摹,初读时甚至觉得这些细节可有可无。但直到我们读完全篇,方才能够幡然醒悟,其实,正是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在作者细针密线的精心构思下,才使得全书“如脉络贯通,如万丝迎风而不乱”(2)。这些看似随意的细节描写,其实有一定的内在肌理。要想把琐碎的日常生活细节打造成精美的艺术作品,像推土机一样的“囫囵吞枣”是不行的,既需要有包罗万象的“肺活量”,也需要有吞碳吐氧的“处理器”。具体到《暂坐》,它对细节生活流这一叙事模式运用的成功之处,大致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内在的结构设计;二是象征性细节的巧妙安排;三是形象迭用。
说到《暂坐》的结构设计,令我们印象深刻的,首先是那三十五个全部由“人名·地名”(如:海若·茶庄)构成的小标题。而且,从“伊娃·西京城”开始,又以“伊娃·西京城”结束,开端和结尾形成了空间结构上的前后彼此照应,构成了一个圆形封闭的空间结构,透露了小说“空间循环论”的布局。像西京城、茶庄、拾云堂、火锅店、医院、城中村、筒子楼等等这些地名布置,又构成了整个小说的一副空间图案,既在情节的每一步发展中起到了确定空间的意义,也充当了读者阅读小说的空间向导,以免在情节中迷失方向。其次,是小说中双线并行的线索布置。《暂坐》中有两条并行的情节线索,一是以茶庄为中心展开的即将迎接西藏活佛的一系列准备工作,一是围绕照顾生病住院的夏自花的各项安排。一边是精神救赎,一边是身体救治,两条线索齐头并进,平行中又相互呼应。“精神”与“肉体”,“救赎”与“救治”,“活佛未到”与“夏自花离世”,通过这些相互呼应的意象,把小说内容分成对峙的两半,起到一种结构上互补的效果。
至于象征性细节的巧妙运用,《暂坐》中最典型不过的就是风、雨与雾霾的多次出现。“开始刮风了。风是踉踉跄跄来的,迷失了方向,树上的叶子哗哗鼓掌,鼓着鼓着,好多叶子自己就掉下去了,而雾霾也逐渐稀薄。”“店外风还在吹着,已经看不见了雾霾,难得看见街道对面一切都清亮。”“雨下了三天放晴,雾霾消除,就有了白云,而且站在茶庄的二楼可以望见远远的秦岭。”“天又阴了。是阴了就有雾霾,还是有了雾霾天才阴的?”这些反复出现的风、阴雨天和雾霾,事实上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景物描写的需要,而具有一种更加深广的象征意味。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我们发现,风、雨已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天象,而是象征着洗涤污垢、涤荡尘埃的“美的缔造者”,而雾霾,则成了“美的破坏者”,它既是城市环境的污染者,也是笼罩在小说人物身上一种挥之不去的苦闷的象征。
形象迭用的手法在《暂坐》中的运用,最明显的莫过于三十五个小标题对地名的迭用了,在其中“茶庄”出现了七次,“拾云堂”出现了五次。这并不是因为作者想象力匮乏,而是另有深意的一种结构布置。比如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空间位置出现的次数,勾勒出小说中人物的活动轨迹,同时也可以发现人物活动的中心位置,从而为我们解读文本提供了一定的便利条件。其次是人物形象的迭用,以海若为首的众姊妹其实在很多方面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如她们都经济独立不差钱,都单身,都患有某种程度上的精神空虚症。而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在这一系列共性中,找到她们各自的独特个性,并塑造出十一位栩栩如生的同中有异的女性形象。
正如浦安迪所说的那样,“中国最伟大的叙事文作者并不曾企图以整体的架构来创造‘连贯统一性’,它们是以‘反复循环’的模子来表现人间经验的细致的关系的。”(3)较之于“首、身、尾”这样连贯统一的叙事结构,《暂坐》更倾向于用“绵延交替”及“反复循环”的细节生活流来进行故事的书写与意义界定。
三、有关困境,有关救赎
在《暂坐》中,贾平凹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经济独立、花容月貌、个性鲜明、思想独立的现代女性形象,如海若、陆以可、严念初、夏自花、虞本温等等。小说中对她们的描述,曾经使用过这样的一些词语,比如,“长衫”“西服”“衬衣”“牛仔裤”“V领裙”“富婆”“吃菜、鱼讲究长得好的”等等。透过这些笔挺的服装和形象的表达,我们不难嗅出,在她们身上弥漫着一股精明、干练、利索、讲究的气质。再加上小说中羿光对她们的一段评价:“当然,你们这十一块玉,不,除了伊娃,是已经够优秀的了,有貌有才,有一定经济实力,想到哪就能到哪,想买啥就能买啥,不开会,不受人管,身无系绊”,我们理所当然地会认为,像她们这么这样一群智力较高,旗鼓相当的朋友,肯定过着一种“阳春白雪”式的高水平生活。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羿光和伊娃的一次闲谈中,伊娃曾有过这样的疑问,“她们是一群那样高尚的人,怎么都有没完没了的这样那样的事所纠结,且各是各痛,如受伤的青虫在蹦跳和扭曲?”正如伊娃已经敏感意识到的,小说中所最终道出的,正是海若她们也和所有的人都一样地面临着各式各样的生存困境。
首先,是生意上的艰难坎坷。如陆以可的能力广告公司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几乎要办不下去了;海若的茶庄貌似生意兴隆,其实背后也存在着一定的权钱交易状况,茶叶的销路主要依靠政府招待或送礼;严念初为了她的医疗器械生意,不仅被迫在医院的王院长面前低头哈腰,甚至还要出卖自己的朋友。其次,她们也大都面临着一些感情上的困惑。她们都离异或单身,司一楠和徐栖虽是同性恋,但却并不被认可。因此,从当下时代的价值判断标准来看,她们的爱情其实都是失败的。此外,就连她们十一个姊妹之间,其实也并非真的就那么情深谊长。这一点,小说中也有所暗示,大家从火锅店聚餐完毕,回到暂坐茶庄喝酒时,虞本温曾对着众姊妹向海若说:“咱们姊妹们都是在你这儿抱团取暖,一把散沙你把它捏成了一团”,当时,桌上的羿光听后是这么说的:“一个个都是些刺猬的,抱团取暖着倒也相互扎的疼,一把沙子能握吗,越握越从指缝漏的。”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羿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们之所以能够聚在一起,海若个人的人格魅力自是不容小觑,比如,她行侠仗义,乐善好施的品质;对伊娃的“收留”;对夏自花及其母亲儿子的照料;想方设法调和应丽后与严念初之间的矛盾,等等。但这里边恐怕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海若在西京人脉多、关系广,对她们的生意有好处。而这,也就充分说明,她们在一起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所谓无功利的“抱团取暖”,其实是不可能的。这就从根本上注定了她们之间关系的不长远,最终结果只能是,海若被纪检委带走后,“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悲凉结局。最后,她们也都各自承受着不同程度的精神煎熬。对此,海若曾有过这样的表达,“咱众姊妹不求在政治上多贵,经济上多富,婚姻上多完整,也仅仅要活个体面点,自在点,就这么难?”“体面”“自在”,其实都是人生一种内在的精神追求。我们注意到,在《现代汉语词典》中,“体面”一词有以下三种解释:一是作为名词的“面子、身份、体统”;二是作为形容词的“光荣、光彩、面子上好看”;三是同样作为形容词的“相貌或样子好看、美丽”。而“自在”的解释,则是作为形容词的“自由、不受拘束”(4)。海若这段话,既是她们众姊妹生活不幸福的暗示,也是她们为什么不幸福的反思与诘问。在此,我认为贾平凹其实借海若之口,说出了当下时代很大一部分人的生存困惑,尤其是生活在城市中,经济相对富足的群体。当为了基本的温饱而奔波苦恼时,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当经济富足后却仍然还感觉到苦恼,似乎就不可理解了。这里边的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欲望在做祟。海德格尔曾说,“人应当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其实就是一种少欲知足的生活态度,也是人类所向往的一种理想生活状态。然而,在一切都已经变成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繁忙早已成了生活的常态。由于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日常琐事所牵绊,海若她们的精神世界早已被抽空。当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出现严重的不平衡时,她们的各种困惑自然也就接踵而至了。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总是要被迫面对人世间“生老病死怨憎爱别离求不得的周而复始的苦难”,所以海若她们才会特别寄希望于西藏活佛的到来。我们都知道,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往往是在“入世”欲望受阻或达到某一阶段时,便会选择“出世”。以一种逃避世俗苦难的方式,使自己的人生获得某种解脱。在《暂坐》中,海若众姊妹们在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境,且又自己无法解决时,所想到的解脱方式,就是皈依。事实上,从小说一开始,她们便期待活佛的到来。为了迎接活佛,海若不仅专门把茶庄二层租下,用来做佛堂,甚至还天真地认为,只要活佛来了,她们所有的烦恼、痛苦、不安、空虚就会得到解决。在这里,具有一定神性的活佛,其实已经被象征化了,已经成为她们精神的寄托,救赎的解药。从《暂坐》中多次出现的有关活佛到来的描述,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们对活佛到来的急切心情。但活佛却迟迟未到,从一开始的“就这一月里”,到“估计二十天之内”,再到“一直没个到来的准确日期”“说不准”,直到小说结束为止,“活佛还没有来”。也许,作者正是要通过这个等待的过程,让我们明白: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活佛、救世主;如果有,那也只能是我们自己,即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活佛”。就此而言,所谓的修行,只不过是一场心灵的准备罢了,“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修行最好的方法,其实就是“不修之修”,是一种人生的顿悟。我们注意到,在海若众姊妹苦苦等待活佛救赎的时候,小说中的人物之一羿光,其实也曾经给过她们救赎秘笈。第一次是小说的开头处,大家在虞本温的火锅店聚餐后,回到海若茶庄,谈到皈依的话题时,羿光曾对她们说过:“苦恼就是有了自我,有了分别,引起了不自在,不满足,不完整,欲望之下造出的恶为,必然将接受未来的果报。”这段话,其实是对庄子“齐物论”思想的一种现代阐释。在《齐物论》中,庄子认为,像儒墨两家那种是己非彼的观点,是没有意义的。他极力强调世间万物本质上并无差别,并提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的“齐万物”观点。作者在此借助于羿光之口,意在劝告海若她们,要想真正活得“体面”“自在”,就要超越事物之间的差别,在认识到天地如同一指,万物如同一马之后,让自己达到一种超然状态。海若她们之所以苦恼,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她们太自我,太个性,分别心太强,而且永不满足的缘故。殊不知,要想达到真正的快乐,其实是需要让自己融入宇宙万物,从而超越万物和万物的差别性,到达一种“无我”之境。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她们在等待活佛救赎,而是完全可以实现一种自我救赎。化用一个禅宗僧人的话,就是:“曾见海若等活佛,识者云:却是活佛等海若。”第二次,是羿光送给海若的一本书,书是一个叫鲁米的外国人写的。其中,曾经专门谈到过“人在真理路上的七个阶段”:堕落的自我——责难的自我——启发的自我——宁静的自我——欢喜的自我——赐福的自我——净化的自我。这七个阶段,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看作是对海若她们的一种暗示,是她们迷惘生活的一盏启明灯。只可惜,跻身于凡尘俗世中的海若她们,既无法摆脱自我认知的局限,更无法左右时代的风云变幻,这就注定了一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悲剧命运。
从根本上说,《暂坐》并不是要教导我们如何超脱,如何救赎。正如贾平凹自己所说的那样,“小说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活得多好,多有意义,最后是如何摆脱痛苦,而是关注这些痛苦。”也许有一天,当我们恍然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的时候,我们或许就会明白:学会如何面对苦难,比如何摆脱苦难,很可能更重要。归根到底,贾平凹所要做的,就是要告诉我们,到底应该如何面对生存的困境。他犹如一位趔趄(趔趄,在贾平凹小说中经常用来形容人走路的样子)前行的长者,看到一群在现实中“迷茫、怀疑、叛逆、挣脱”的过客,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她们的肩膀,说了声:“坐下来,且到暂坐茶庄喝杯茶吧”。
四、《暂坐》背后的隐蔽人生
佛朗索瓦·莫里亚克曾说,“没有一种东西能够像小说那样,真实地把人类生活的不确定性描绘得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5),《暂坐》毫无疑问达到了这样的艺术效果。但是,一部优秀的小说,是绝不仅仅满足于再现生活的,它犹如一把风月宝鉴,“一面是日常的客观现实,一面是对等而又相反的隐蔽人生”(6)。阅读小说,我们也要善于透过作者描写的表面现象,窥探其背后的“隐蔽人生”。
在《暂坐》中,通过一个小小的茶庄,贾平凹其实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暂坐茶庄,就是一个观察社会的窗口,透过它,我们所看到的,正是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民生等方方面面,真可谓“此庄俯仰鉴天地”。作者先是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喜相逢的欢歌场面:伊娃的不期而到,众姊妹信心满满的“等待活佛”,为夏自花找到符合标准的献血小板的人,火锅店聚餐的大团圆,众姊妹的齐心协力,等等,这一切都让我们觉得她们的生活是那么地美好,简直令人好生羡慕。但是,当故事进行到三分之一时,随着“老大出事啦”的惊天消息,这些美好开始被打破。仿佛突然之间,一切都“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先是应丽后借出去的钱出了问题,然后是夏自花的病情恶化,直至最后死亡。与此同时,陆以可的公司陷入半死不活状态,严念初因情感问题最终引发道德危机。紧接着,又是茶庄的员工小唐被纪委带走和冯迎去世消息的传来。最后,一方面是海若被纪检委叫去后的杳无音讯,另一方面则是茶庄爆炸后众姊妹的几近解散。
如果单纯从故事的层面来看待《暂坐》,我想是不会有多少震撼的。因为这里既没有神话的诡异怪诞,也没有英雄主义的惊心动魄,更没有浪漫主义的瑰丽奔放。当然,这恐怕也正是现代小说的共性所在。而这,也就意味着,在阅读作品时,我们应该把关注点从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转移到作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传达出的“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7)上来。
比如,在《暂坐》中,作者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海若她们这样一群女性作为自己的关注对象?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城市女性群体在小说中其实有着不容忽视的象征意义。经济的独立之外,她们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都是单身,要么离婚或不婚,要么同性恋。一方面,如此一种情形,在现代社会中并不足为奇,但在另一方面,当作者把她们都集中到一部长篇小说中的时候,情况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海若这个女性群体,无论是从单一的个体,还是就其整体而言,都存在着一种明显不过的阴阳失衡状况。众所周知,“阴阳”是古代中国的哲学概念,是对自然规律的一种解释。阴阳相对,代表着宇宙间万事万物两两相对、相反相成的对立统一。无论是《老子》的“万物负阴而抱阳”,《易传》的“一阴一阳之谓道”,还是《易经》中“阴阳”变化的数理和哲理,都在强调阴阳平衡的重要性。世间的人和事也如同这阴阳一般,一旦失去了平衡,就会引起天道的变化,就会出现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中关于海若她们阴阳失衡描写,自然也就非同寻常。如果更进一步联系小说中多次提及的雾霾,那么,这种阴阳失衡,其实也更是在暗示隐喻着一种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以及整个社会发展状况的失衡。
再比如,既是小说名,又是小说中茶庄名的“暂坐”二字,一语双关,很显然也有作者的深意所在。茶庄本来是以经营茶叶和茶具生意为主的地方,歇脚喝茶只是附加服务,但小说却刻意把海若的茶庄命名为暂坐,其实意在掩盖其经营本意,特别强调某种歇脚的意味。作家的如此一番煞费苦心,既是对身陷名利场的海若她们的劝诫,也是对当下时代快节奏生活的一种感慨。此外,把小说直接命名为暂坐,就更是显得意味深长。在目睹了海若众姊妹的由欢而悲,由合而离之后,我很想借用《红楼梦》中十二支词曲中的两首,来表达一下阅读《暂坐》之后的一些感悟。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需要退步抽身早。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接着长生果。
小说中以海若为首的众姊妹们,她们“都是不想结婚或离婚,想方设法在社会上周旋着做生意”,她们“工作认真,诚恳善良,乐意帮助”,偌大的一个西京,既有过她们的艰苦奋斗,也有过她们的欢声笑语。虽然她们终究不负韶华,在生意场上博得一席之位,但却也难逃“荣华正好”时,“无常又到”的命运悲剧。
读罢《暂坐》,掩卷沉思,笔者不由得要发出一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浩然喟叹。好在,暂坐茶庄,其实也只是海若她们众姊妹生命中一个小小驿站。从生命的长久历程来看,她们也只不过是在此暂且歇歇脚,喝口茶而已。待“将那三春看破”,把那“韶华打灭”,她们肯定会再次整装出发,去“觅那清淡天和”。从一种广义的层面上说,在浩瀚的宇宙面前,每一个人类的个体生命,也都是这么一个又一个“暂坐”的过程。究其根本,贾平凹或许正是要通过这十多位女子的悲欢离合与命运浮沉,最终为我们揭示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某种生命真谛。
参考文献:
(1)[美]艾布拉姆斯、哈珀姆:《文学术语大词典》,吴松江等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80页。
(2)张竹坡:《张竹坡批评金瓶梅》,齐鲁书社2000年版。
(3)(6)(7)[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3页、206页、4页。
(4)《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288、1740页。
(5)[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页。
来源:《小说评论》2020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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