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思想博大精深,学者对孔子的“仁”多有阐述,对其“智”“勇”思想也有所探讨,但对孔子思想中仁与智、仁与勇的相互关系及“智仁勇”三达德与中庸之道关系的研究较少。孔子强调,仁者须有智慧辅助,智者也应以仁为本;仁者必有勇,勇者也须有仁;同时提倡中庸之道,将智、仁、勇三者并举。
一、仁中有智,智中有仁
针对仁者、智者的不同,孔子曾作了区分:“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以下所引《论语》仅注篇名)此语虽言仁者、智者之区别,但并非否定仁者有智、智者有仁。相反,智和仁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智应以仁为基础,没有仁心,便谈不上真正的智慧;另一方面,仁者亦须有智慧辅助,没有智慧的仁者,会被愚弄、被陷害。宰我没有领会孔子之仁实则蕴含“仁中有智”的深意,才会发问:“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雍也》)孔子以“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作答,暗含仁者有仁心亦有智慧。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指出,“仁者虽切于救人而不私其身,然不应如此之愚也”,进一步阐释了孔子之意:仁者不愚是对孔子原话的阐释,仁者“不私其身”生发了仁者无我的精神,虽明知危险吾必往矣,丝毫不会退缩,仁者的担当与勇气于兹可见。当然,仁者不会逞莽夫之勇,他会分析判断,用智慧抉择,因此不可欺、不可陷。这才是孔子眼中的真仁者形象。
樊迟曾两次向孔子请教“仁”与“知”的含义以及如何在实际生活中将两者结合。孔子两次的回答并不相同,一次以“爱人”为仁、“知人”为知作答;一次以“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作答,两者都是从最易理解实施的层面解答,十分平近切实。子贡、颜渊也曾向老师请教过“仁”,孔子给他们的答案又与樊迟不同,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回答子贡,以“克己复礼”回答颜渊。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孔子教育弟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因材施教,根据弟子的资质进行点拨,所谓“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雍也》)。樊迟在孔子弟子中属中下资质,因此他给樊迟的答案是樊迟能够理解、接受并可以付诸实践的。若孔子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回答樊迟,超出了樊迟的理解能力和认知水平,其内心无法产生真正的觉受和共鸣,便起不到良好的教育效果。孔子深谙此理,只以仁的较简单层次点拨樊迟。第二,子贡、颜渊天资聪颖,领悟力强,子贡自称“闻一以知二”,称颜渊“闻一以知十”,他们二人对孔子“仁中有智”的思想了然于心,所以不会有宰我与樊迟那样的疑惑,孔子也相应给出较高层次的解答。子贡能力强,思维敏捷,但内在体悟工夫不够,因此孔子启发他多从自身出发,先立己达己,再将立己达己之心推及于人,帮助别人自立自达。颜渊性情恬淡,体悟工夫深,但克己工夫有余而外王能力不足,孔子欲以颜渊作为其思想的传承者,故示之以发扬其思想的方法和途径,即“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
人的资质有不同,智慧亦有差别。孔子将人分为四种:生而知之者,学而知之者,困而学之者和困而不学者。孔子承认先天智慧的存在,但天赋异禀只有极少数人拥有,因此他更强调通过后天学习得到智慧,认为“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礼记·中庸》)。从这个角度讲,持续不断地学习便是获得智慧的不二法门。孔子自认为“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对不好学、只好六德(仁、智、信、直、勇、刚)的行为,孔子明确指出其中的弊端。好仁不好学,其人容易被愚弄、被陷害;好知不好学,其人容易不着边际;好勇不好学,其人容易冲动闹事。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既好六德又好学,可以通过好学敏求不断完善自己,使自己具备仁智勇的美德。
真正的仁者往往同时拥有智慧,真正的智者也会知仁之好,爱之慕之,心向往之。《里仁》篇载:“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对“知者利仁”历代学者有不同的注解。《礼记·表记》载:“仁有三,与仁同功而异情。”意思是说,仁有三种,虽然都能达到仁的效果,但出发点不一样。仅从效果上看不出到底属于哪种仁。只有在行仁时遇到了挫折,才能看出它到底属于哪种仁。这里孔子将仁者、智者、畏罪者之仁作了分别。因此在《论语集解义疏》中,皇侃引申出仁者“禀性自仁”、智者“非性仁者”这一意义,认为仁者是禀性自仁,也就是说,仁者性情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仁心,外力不能改变,“假令行仁获罪,性仁人行之不悔”;而智者非性仁者,只是受了利益驱使才行仁。皇侃的这一观点显然是受到《礼记·表记》的影响。
从前文孔子对仁智的论述可以看出,孔子虽言仁者、智者之不同,但并不把智者放到仁者的对立面论述,而是肯定仁者仁中有智,智者以仁为本,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是真正的仁者、真正的智者。因此《礼记·表记》中孔子虽区分了仁者之仁、智者之仁、畏罪者之仁,但并没有贬低智者之仁的意思。
朱熹对孔子思想有很深的体悟,不仅能作出正确的阐释,还能对其进行生发,使之具有更多内涵。他直接抓住了孔子原话的关键,阐释“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为“惟仁者则安其仁而无适不然,知者则利于仁而不易所守,盖虽深浅之不同,然皆非外物所能夺矣”(《论语集注》)。他将“仁者安仁”的境界上升到“无适不然”。“无适”出自“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里仁》),可理解为无可无不可,心无所住,和光同尘。朱熹将“智者利仁”的境界定为“利于仁而不易所守”,并将“仁者之仁”与“智者之仁”作比较,指出两者的差别仅在深浅程度上,在不受外物影响而改变这一点上两者是一样的,直接提升了智者之仁的层次。这与孔子不对立仁智,视两者相辅相成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总之,作为真正的仁者和真正的智者,孔子强调仁,但并不废弃智,而是视知为仁者的应有之物。没有智慧辅助的仁,不能称为真正的仁;同时,智也要以仁为基础。
二、仁中有勇,以勇辅仁
孔子十分注重仁德,认为一个人若真正具备了仁德的品质,自然而然会具足言语的智慧和心志的勇敢;若其人只会巧妙地运用语言,就算言语胜过别人,也不一定有仁德之心;若其人英勇无畏,虽然果敢胜于常人,也不一定有仁德之心。这就是孔子所说的“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宪问》),而“仁者之勇”与常人之勇、不仁者之勇有着本质的区别。
区别一,仁者之勇,以仁德为本,故凡事从仁爱之心、好生之德出发,只有善念没有恶念。因为有一颗利人之心,便会勇猛精进。此种勇猛可以通过两个途径生成。一是日省吾身。“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颜渊》)认为内省的行为可以消除人的忧虑心和畏惧心。君子言忠信,行笃敬,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内心坦荡荡,因此能做到不忧不惧,得大勇大无畏。曾子、颜渊都十分注重内省的工夫,曾子每日三省,颜渊“退而省其私”,最终成为孔门弟子中德行修养的佼佼者。二是通过学习获得。虽然“勇”非人人拥有,但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来获得。《礼记·学记》载,“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通过学习先王圣贤、仁人志士的英勇事迹,我们能意识到自身的勇气不够,知道自身的不足,便会生起强烈的渴求改变现状之心。而那些天性勇敢的人,更需要学习,因为往往外表刚强勇猛的人,好逞小勇,容易招致祸乱。因此孔子说“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阳货》)。孔子不仅主张通过内省和学习来完善自身之勇,还随时通过言语启发引导勇气不足的弟子获得勇,教导勇敢过头的弟子学会自我克制。例如,冉有和子路都曾向老师请教“闻斯行诸”的问题,孔子根据两人不同的个性给出不同的答案,其理由是“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进》)。
区别二,仁者之勇,以道义为行事标准,符合道义的去做,不符合道义的不做。这与世人行事截然不同。世人为外物牵,以富贵寿善为尊,以美服声色为乐,得不到便忧而惧,得到了就乐而喜;以贫穷卑贱为耻,以夭折名恶为辱,欲去之而后快,如避上身之火。为了得到所欲,远离所恶,甚至不分善恶,不论对错,不择手段。孔子则把义放在首位,对富贵不羡不慕,“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对贫穷不恶且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孔子之所以如此达观,是因为有道义在心,故能成为大丈夫、真勇士。对于勇和义,孔子更看重义,将见义不为的行为视为无勇的表现,并指出君子有勇而无义,就会作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就可能变为盗贼。
区别三,仁者之勇必合于礼。礼与和、让紧密相连。《学而》载:“礼之用,和为贵。”“和”在这里有中和、调和之义,强调有度。《里仁》载:“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让”被认为是礼之实、礼之主,强调不争。重视礼“和”“让”的一面,实则强调有度与不争。仁者之勇不争一时之意气,而是讲究礼让和不争,即使有争,“其争也君子”,十分节制。孔子深知“勇而无礼则乱”的道理,强调勇者要习礼。礼能够“一人之心志,而抑制其血气,使之咸于中和也”(《论语正义》)。习礼,还有一个功能,就是使人“有耻且格”。《中庸》引孔子语“知耻近乎勇”,在孔子看来,一个懂得廉耻的人就接近勇敢了。因为有廉耻之心,首先会从内在约束自己,再扩展到外在的行为,这样就不会做出格的事。习礼能使人达到这种自觉律己的境界。孔子曾针对子贡提出的“君子亦有恶乎”(《阳货》),肯定君子亦有恶,自言憎恶勇而无礼的人。通过《论语》我们不难发现孔子有爱有恶有忧,但孔子的爱恶忧非平常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颜渊》),并非忧贫不忧道之爱恶忧。孔子曾言:“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里仁》)因为仁者恶人是出于爱。恶其人,是欲使其改恶向善,并非出于私心而恶人,所以才是真好恶。孔子认为,恶勇而无礼的人,也是出于爱心,希望其更趋完善,因为勇而无礼容易招致祸乱,不仅会伤害勇者本人,还可能给他人及社会带来危害,如果以礼节之,使之虽勇但有度,既利己又利人。圣人之存心于兹可见。
孔子的一生都在实践仁者之勇。从十五岁“志于学”到七十岁“从心所欲,不逾矩”,经受住考验的不仅是心志与毅力,更是难行能行的大无畏精神。明知道之不行,明知无法改变礼坏乐崩的现实,甚至遭遇绝食和被追杀,仍一心推行仁道,造次也罢,颠沛也罢,丝毫不动摇。
仁者必有勇,勇者不一定有仁,但对常人来说,有勇而没有仁,就像有勇而没有礼一样,容易招致祸乱。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泰伯》)好勇疾贫、人而不仁这两类人容易出乱子,好勇不仁的人就更加危险。所以,即使常人之勇,也需要仁来调和与完善。
三、“智仁勇”与中庸之道
钱穆在《论语新解》中提出这样的观点:“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礼常兼言乐,言诗又常兼言礼,两端并举,使人容易体悟到一种新境界。亦可谓理智与情感合一,道德与艺术合一,人生与文学合一。”综观上文,孔子确实常常两端并举,不仅将智与仁、仁与勇并举,还将勇与义、勇与礼、勇与智等并举,甚至将智仁勇三者并举,其目的在于使人不致堕入一端,失之偏颇。主张不偏不堕,即是提倡中庸之道。
孔子称中庸为至德,感慨这种美德消失已久:“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雍也》)因此,在教导弟子的时候,孔子试图融入中庸的智慧,让弟子体悟领会,以达到新的境界。有一次孔子参观鲁桓公庙,发现一件欹器,其特点是“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借此教给弟子保持“中庸之道”的方法:“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孔子家语》)
孔门诸弟子中,某方面才能超过孔子者不乏其人,孔子曾坦言颜渊之诚实、子贡之聪敏、子路之勇敢、子张之庄重皆超过自己。他们有超过老师的地方,仍甘愿在老师门下虚心受学,主要原因是没有如孔子一般通达中庸之道,即如孔子所说的“回能信而不能返,赐能敏而不能诎,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孔子家语》)。颜渊、子贡、子路、子张虽有过人之处,却不懂回返之理,孔子深谙回环往复、损之又损之道,故能赢得弟子爱戴。
最能体现孔子中庸思想的莫过于《中庸》,它不仅发挥了孔子的中庸思想,还构架了“智仁勇”三达德与中庸之道之间的桥梁,使“智仁勇”与中庸之道紧密结合起来。《中庸》阐述了中庸之道的内涵及其不行于世与难行于世,列举三种人对中庸之道的践行:大智之人(舜)行中庸能“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仁者行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明德义之勇者行中庸“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调唯有圣人才能真正行持中庸之道。朱熹认为,《中庸》的主旨是“以知仁勇三达德为入道之门”,在篇首引入舜、颜渊、子路之事,因为他们分别代表知、仁、勇。智、仁、勇三者不可偏废,否则无法“造道而成德”。《中庸》这样阐述智仁勇:“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孔子言“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表面将三者分而言之,是出于阐述的需要,在践行的时候,则集三者于一身,不偏不倚。
综上所述,孔子十分圆融、睿智,他的言语大多针对实际情境而发,或指正弟子之失、或发一时感慨,无不深蕴中庸之道、仁者之心、智者之睿、勇者之德。其思想中蕴含的执中不偏、不落两端的精神通过智仁勇三者的关系得以体现。孔子强调仁的同时不废弃智,强调智的时候不忽略仁;论仁的时候同时论勇,论勇的时候不忘论仁。如此种种,实则出于一颗悲天悯人、立人达人的仁者之心。
来源:《人文天下》2020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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