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校的“猜底线”游戏

很多写朝鲜战争的文章在谈论二战后半岛南北对峙格局的形成时，都会提上一句：“三八线是二战后由两名美军上校在匆忙中临时划定的美苏对日受降分界线。”这句话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感觉好像三八线是美苏双方临时“乱划”出来的。其实，这种说法不准确。

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分别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两枚原子弹，苏联于8月8日对日本宣战。仅仅一个星期以后，日本就宣布投降。日本投降的速度显然出乎了美国人的预料。1945年8月10日深夜，美国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在五角大楼召开紧急协调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商讨在朝鲜的受降问题。而所谓“三八线是两个美军上校随手划出”的说法，也来源于这场会议。会上，美陆军助理部长麦克洛伊要求参会的参谋人员拉斯克上校和另一位上校博尼斯蒂尔一起划定“一条尽可能向北推进”，但又不致“被苏联拒绝”的分界线。美国人划定三八线的举动，说白了很像今天两家公司在商务谈判时进行的“猜牌”——美国人非常清楚，要在朝鲜半岛上至少切下多少蛋糕，苏联一定早有了一个底线。但精明的斯大林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就让美国人去猜。美国人此时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猜出这个底线究竟在哪里，并且贴着这条底线提出自己的议价。那么，两位上校这个“猜底线”的任务究竟完成得如何呢？从美国人的角度讲，他俩的工作几乎可以得满分。熟悉历史的人会知道苏联人在朝鲜的底线根本不难猜，因为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有人替美国人“演算”过了。

百年前的那颗种子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三八线的“发明权”其实不属于美国人，而是日本人。创造时间也不在1945年，而是早了整整半个世纪。

1894年的甲午战争中，清廷输给了日本。在我们的印象中，战后的朝鲜半岛立刻被日本“拐”走了。可是真实的历史情况比这要复杂曲折的多。当时把持朝鲜政局的闵妃（韩剧里的明成皇后）不愿意成为日本傀儡，在得不到大清支持后，立刻联系了对半岛同样虎视眈眈的沙俄，向沙俄许诺了采矿权、砍伐权、铁路修建权等一系列权力，搞联俄制日。日本当然不能容忍，于是搞了个“乙未政变”，派日本浪人刺杀了闵妃。日本的此举彻底激怒了沙俄。1896年2月，沙俄使馆直接派了一个连的士兵，把朝鲜的高宗护送到了俄国驻朝鲜使馆“保护”了起来，这便是历史上的“俄馆播迁”。高宗一进入沙俄使馆就狂发各种政令，把朝鲜亲日内阁的那帮大臣全罢免了。朝鲜政局一夜变天，日本报纸都惊呼:“日清战争”是不是白打了？这一来，日本政府当然更焦躁了。时任日本首相的山县有朋亲自出马，以庆贺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为由，千里迢迢跑到莫斯科去跟沙俄谈判。而沙俄那边呢，只派出外交大臣罗巴诺夫与其对接，正在准备加冕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一边摸着自己当年被日本刺客砍过的伤疤，一边吩咐这位外交大臣，“别对日本人留丝毫的客气。”所以这场谈判进行得异常艰苦，罗巴诺夫给日本的回答是：“为达成双方谅解，帝国（俄罗斯）必须在朝鲜半岛上获得一个优质、安全的港口。”

是的，沙俄乐于介入朝鲜半岛事务的根本原因，并不只是为了拓展势力范围，更主要的是为了得到一个足够“优质、安全”的港口。沙俄在19世纪末占领海参崴并改名符拉迪沃斯托克，这片港口的水域被俄国人命名为“金角湾”，这个内湾在冬天是不结冰的。但从“金角湾”出来后，舰船需要经过“东博斯普鲁斯海峡”（符拉迪沃斯托克和大俄罗斯岛之间的狭窄水道）才能真正进入外海，而这个海峡冬季是冰封的。这显然不能满足立志将海军作为自己“第二只手”的沙俄帝国，他们要寻找更好的出海口。于是，不远处的朝鲜的元山港，在百年前的日俄博弈中扮演了十分关键的角色。

朝鲜半岛虽然海岸线漫长，但真正适合做优质军港的港口，只有釜山、元山和仁川这三个。而这三个港口刚好分布在半岛的南、东、西这三条海岸线上，元山又刚好最靠北，冬季不封冻，气候还较为温润。19世纪末日本染指朝鲜时，一眼就看到了它的战略价值，在1880年就将其侵占并开设为军港。从元山开港之后，日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因为俄罗斯人感觉到驻扎元山港的日本海军可以非常方便地监视驻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俄远东舰队的一举一动。所以，当罗巴诺夫提出沙俄需要在朝鲜也有军港时，山县有朋立马猜到了他的意思，并拿出了“三八线议案”。元山与平壤几乎同纬度，都在北纬39度线上，而汉城和仁川则在北纬37度线上。所以三八线的划分，既平分了朝鲜的陆地，更重要的，也是对朝鲜半岛港口和海权的划分。这就是三八线的最初由来。双方经过拉锯谈判，准备正式缔约时，时间到了1904年，而此时日本已经磨刀霍霍地“赌国运”了，条约还没来得及签订，日俄战争就正式开打了。

朝鲜战争的三八线

日俄战争半个世纪后，美苏在半岛上的博弈其实就是这种矛盾的续演。不管有意还是无心，两位上校显然与当年的山县有朋想到了一起：通过一条三八线，美国人把元山港连同整个西日本海的制海权让给了苏联，名义上满足了这个国家对不冻港的百年夙愿，但美国通过控制釜山、仁川，连同日本和中国的青岛，拉起了一张巨大的海上封锁网，将二战后驻旅顺的苏联海军与驻海参崴、元山的苏联舰队分割成了两部分。但随后中苏同盟的成立和朝鲜战争的爆发，让美国人意识到了另一种潜在威胁：如果朝鲜半岛被亲苏政权所统一，苏联的力量抵达釜山，那么苏联在东北亚的这盘“海权棋”就做活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元山——釜山——旅顺连接起来，苏联的舰队可以沿着整个欧亚大陆海岸线自由穿梭，美国再想遏制苏联，要付出比之前多得多的代价。所以在一番权衡之后，美国最终在1950年整个半岛已经接近被朝方统一时，插手了朝鲜战争，这背后是一个复杂的战略成本考量。严格地说，朝鲜战争最终达成的停战线已和之前有所不同，停战线的东部比三八线更靠北一些，而西部则稍微靠南一些。但北纬39度线上的平壤和元山仍在朝鲜手中，北纬37度线上的汉城和仁川仍在美韩控制下，苏联获得部分海权，而美国控制了陆桥和对马海峡咽喉的战略格局未变，所以三八线依然基本保持原有态势。

至此，冷战中东北亚地区新的战略平衡达成了。这个平衡与整整半个世纪前日俄之间曾经尝试达成、却终不可得的那个平衡，其实是很相似的。

来源：《老年教育(长者家园)》2022年第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