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一书,乃庄子及其后学者的文集也。司马迁《庄周列传》论庄子之学云:“其学无所不窥,……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这里,“其学无所不窥”,是说庄子及其后学者们对此前和时人的知识、思想都能有所把握;“其言洸洋自恣”,是说庄子及其后学者们对此前和时人的知识、思想进行了一番创造性的阐释,呈现出“洸洋自恣”之风格;“以适己”,即构建了属于自己心意的学术思想体系。因此,这两句重要的话,既准确地点明了庄子及其庄子后学者们之知识渊博以及《庄子》一书的思想来源之广之深,绝非当日庄子所谓的“井蛙”者所能同年日语也,同时也表明庄子和他的后学者们是如何地在百家腾越的战国时代,对于当日所谓之“道术”,探幽抉微,思理为妙,创造性地构造了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的。就《庄子》哲学的思想来源来说,《庄子》一书,既有同时代人的学术思想资源对《庄子》哲学体系建构的影响,更有前人的知识思想对《庄子》哲学体系形成的影响。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庄子和庄子的后学者们在汲取老子等当时人的思想资源基础上,能融古今天下学术思想为一炉,“化神奇为腐朽,化腐朽为神奇”,创造性地构建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博大精深的庄学思想体系。
《庄子·天下篇》论老子及其学说思想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 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 ;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 无为也而笑巧 ;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 锐则挫矣。常宽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此节品评关尹、老子学术思想,实则高度概括了老子哲学思想的伟大之所在,今随文阐释如下:
“以本为精”,即“以道为精”;“以物为粗”,即以“道”所生之万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即《老子·九章》“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之义,其终极目的是让人们从物欲的旋涡中解脱出来,“澹然独与神明居”,进入道的境界中过一种“自然”“无为”之生活。
“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冯友兰先生说:“常是与变相对底。事物是变底,所以道可称为常道。事物的变化所遵循底规律也是不变底。所以《老子》说到事物的变化所遵循的规律时,亦以常称之。”如《老子·十六章》:“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书中的“常”“无”“有”“一(太一)”都不是任何具体的事物,是一超乎形象的存在。历来论者最大的误解是把“道”(“常”)“无”“有”“一”当作一个形而上的概念,实际上老子的“道”说的是万有产生的总根源,“无”“有”说的不是宇宙之如何形成,而是说万有生于时空之“虚”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第一章开门见山地说:“‘道’可道,非常‘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儌。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可见“无”“有”都是“道”的不同存在形式与状态。所谓“建之以太一”,“太一”就是“道”。
“以濡弱谦下为表。”这里,“濡”同软。老子认为,“柔”“弱”“软”的东西象征着新生事物,新生事物萌芽时力量单薄,呈现着“柔”“弱”“软”之情状,但它的内部却充满着勃勃生机,具有无穷无尽的发展潜力,所以老子说:“弱者,道之用。”(《老子·四十章》)“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七十六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章》)……这些都说明老子哲学以软弱谦下为其学术思想之主要内容与特征。
“以空虚不毁为实。”“空”“虚”皆老子哲学的重要概念,万物之生成,在老子看来,端在于“空”“虚”二字。老子认为:道体空虚,却能成就万物,“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此即“以空虚不毁为实”也。
“得焉者失。”亦即有所得必有所失。《老子·四十章》:“名与身熟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其爱必大费,其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就是《老子》思想中的“得焉者失”之深意也。
“未常先人而常随人。”老子力主先人后己。如,《老子·七章》:“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又,《老子·六十六章》:“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在先后、内外的矛盾中,老子主张“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此亦有哲学上的理据:“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贵柔守雌守辱,这是老子的大智慧。老子贵柔守雌守辱,是有其现实根据的,这就是全身避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十六章》:“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这就是《庄子》天下篇所说的“未常先人而随人”“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之思想意蕴。
《庄子·天下篇》评价《庄子》哲学与学说时云:“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冯友兰先生曾通过与前面所引《庄子》评论老子的话做对比,得出结论说:“此二段中,只‘澹然独与神明居’一语,可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言,有相同的意义。除此外,吾人可见《老》学犹注意于先后、雌雄、荣辱、虚实等分别。知“坚则毁”“锐则挫”,而注意于求不毁不挫之术。庄学则‘外死生,无终始’。《老》学所注意之事,实庄学所认为不值得注意者也。”冯友兰先生指出了《老子》《庄子》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可谓慧眼卓识!方勇在《庄子学史》里也曾指出:“像对待其他学派一样,《天下》篇在审视庄子时,也首先考察了他的学术之所自出的问题。……但是只要结合篇中评述关尹、老聃的一段文字来看,问题的答案也就不难找到了。这段文字开宗明义云:‘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由此可见,庄子所‘闻’的‘天地并与,神明往与’,与关尹、老聃所‘闻’的“澹然独与神明居”者,实为一家之‘风’。而庄子所屡称的古之真人、至人等以大道为精微、以万物为粗杂的精神,也就是关尹、老聃所‘闻’到的‘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的‘古之道术’精神,这更可说明庄子之学是与关尹、老聃同源同派的。”方勇指出《庄子》思想学说的近源是老子,是对的,符合《庄子》一书所述之实际也。《老子》学说思想里的基本概念如“道”“德”“真”“无为”等,命题如“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以及“自然无为”的思想等,以及本体论、全生思想、处事思想、政治思想等等,在《庄子》一书中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继承和发展。从一定的角度与层面上说,《庄子》思想是《老子》思想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一种创造性阐释。这种创造性阐释举其大者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本体论方面
老庄之所以并称为道家的创始人,就是因为他们的本体论、宇宙论都是建立在“道”之上。据老庄道家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总原理、总根源。《老子·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在这里,“道”“可以为天地母。”也就是说,“道”是天地之本、万物之源,故《老子》第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之所以“可以为天地母”者,《老子》第四章还有这样的话:“‘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今按:《说文》:“盅,虚器也。《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冲”,即“盅”,形容“道”体的虚状。“象帝之先”,象,似;帝,指天帝(用王弼说),此指天地。正由于“‘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这一哲学理据,故老子说“道”“可以为天地母”。
众所周知,庄子思想是老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对于老子之“道”,《庄子·大宗师》进一步阐释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又,《庄子·渔父》云:“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又,《庄子·知北游》云:“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巍巍乎其若山,终则复始也……,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欤!”关于“道”之“周行而不殆”,即“道”之普遍性,《老子·三十四章》云:“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为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庄子》则用寓言故事手法阐释为:“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秭、秕。’曰:‘何其愈下也?’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尿溺。’东郭子不应。”这里,《庄子》将“道”的特点概括为“周、咸、遍”,而且道内在于万物中,成为万物生成与存在的总根源,可以说是老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老庄皆认为“道”是宇宙万物的总原理、总根源。“道”生万物,万物乃是“道”的不同显现。但《老子》只讲“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老子言“道德”见《五十一章》:“‘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对这段话,我曾在《老子聿新》中解释说:“‘道’生之。道之所以能诞生、生养天地、万物,是因为‘道’体是‘虚’的,里面含有无穷无尽、不绝如缕的创造因子(道冲,而用之或不盈)。‘道’所蕴涵的无穷无尽的创造因子,是万物得以产生的根源,此即‘道生之’的含义;‘道’作为天地之母、万物之源,生养天地、万物,但‘不为主’,还需要‘德’寄寓于其中来维持它的存在,此即‘德蓄之’;德者,得也,万物由‘道’所得、所禀有的本根、本性、本质,就是德。庄子说:‘德不形’,也就是说德也是没有形状的,它要依靠事物赋于特定的形才能有具体的形态,此即老子所说的‘物形之’;最后,事物成一具体的事物,还得有一定的条件、环境、氛围,故曰:‘势成之。’在万事万物的生成、变化过程中,‘道’‘德’皆是主因,所以说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但从使用名词上面说,庄子与老子显著不同之点,则是庄子常使用‘天’字以代替原有‘道’字的意义。并且老子讲‘道’与‘德’分述,而庄子常将‘道’与‘德’连在一起,而称为‘道德’,实际上却偏重在德的意义方面。”对于此,《庄子·天地》篇进一步论述云:“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有形者有分,且然有间,谓之命;流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真,各有仪则,谓之性。性反修德,德至同于初。”此为庄子论道、德生成万物之精义而又与《老子》显着不同者也。
《庄子·天地》篇里还有这样的一段话:“夫道,覆载万物者也!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谓之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通之谓之大,行有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谓之富。”钱穆先生说:“先秦诸子著书,必各有其书所特创专用新字与新语,此正为一家思想独特精神所寄。”《庄子》一书不仅为表达某种哲学的需要而自创了许多专技用语,如“地籁”“人籁”“天籁”“真宰”“天钧”“坐忘”“道枢”“心斋”“天倪”“泰初”“物化”“灵府”“撄宁”“悬解”“坐忘”“独”“精神”“神明”等,同时,对自然语言中的一大批词语进行选择过滤,使其进入专技术语,以表达庄子深邃的哲学思想,像这里的“天”“德”“仁”“大”“宽”“富”等自然术语,庄子均赋予了哲学之深意,以表达“道”的广大包容及其任自然的思想,此亦是老子“道”论的进一步发展。
这种发展,如果说老子“注意于先后、雌雄、荣辱、虚实等分别”,采取谦下、“弱”“辱”的策略话,庄子则对待事物能站在道的立场上,认为“道通为一”,采取了“兼怀万物”的态度。庄子认为世间万物就其本质属性而言是同一的。《庄子·秋水》里说:“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嗔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这里以幽默的手法,说明事物虽然千差万别,然各物都有它的性,也有它的用。老子在面对世间无处不在的矛盾时,强调的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力主“贵柔”“用弱”,要求人们顺应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不妄为。而庄子在对待千差万别的事物时,认识到了它们的同一性,且更为重视这种同一性,并对其矛盾的地方采取了更为漠然的态度,将同一性作为道的本质,只有践行了同一性,才能得道。“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矣,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也就是说,庄子认为所谓的是非、彼此,既相对立而又互相依存,他们之间的矛盾——成或毁,最终都会走向一个终点,“复通为一”,也就是在“道”那里,万物呈现着“一”,亦即站在道的立场上,万物均具有其本质属性及其自然法则,均具有各自的用。所以,面对人世间的是非、美丑、大小等,庄子说“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谓之两行”,亦即同于大道的圣人明白、觉解万物终将复归为一的道理,故而不再执着于是非争辩,任万物按照各自的本质属性和自然法则去发展。庄子认为,用这种方法去观察、解决矛盾问题才算是把握了“道”的关键,这可以说是庄子哲学中最高的认识境界。
与“道通为一”的本体论立场相适应,庄子认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庄子·齐物论》)又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秋水》)这里,“彼是既泛指物与物之间的彼此关系,也在广义上兼涉物我之间的相互对待及是非之分;从更本源的层面上说,‘此’在与‘彼’在之分,唯有在对象与主体的关系中,才呈现其全部意义,后者(对象与主体之分)即涉及物我关系。”“彼是莫得其偶”,是指在道的立场上是非、美丑、大小界限的消除;“物无贵贱”泛指在道的立场上功用、价值、意义的泯合。问题是在道的立场上怎样才能实现“彼是莫得其偶”?怎样才能破除功用、价值、意义方面的诸如“物无贵贱”?要在道的立场上扬弃彼此对待,做到“物无贵贱”等功用、价值、意义的泯合,庄子提出了“无己”的观念:“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五者天地之友。”(《《庄子·在宥》》)“在‘无己’的形态下,世界不在呈现为与人相对的‘对象’,我与物之间也不复横亘界限。在庄子看来,唯有达到了上述意义上的有而无之,才能使人由天地的对峙者,走向‘与天地为友’,后者在本体论上意味着扬弃人与天地的对峙,在价值观上则意味着由仅仅视天地为人作用的对象,到更多地关注人与天地的相融。”至此,庄子提出了“兼怀万物”的主张:“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庄子·秋水》)于此可见,“道”作为老庄思想体系的一个本源。“《老子》之道有客观性、实体性及现实性,至少亦有此姿态。而《庄子》则对此三性一起消化而泯之,纯成为主观之境界,故《老子》之道为‘实有形态’,或至少具备‘实有形态’,而庄子则纯为‘境界形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我们说,“老子的‘道’,本体论与宇宙论的意味较浓,而庄子则将其转化为心灵境界。”
功夫论方面
老子认为,“道”隐无名,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搏之不得,“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广大无边,无所不在,“周流不殆”。因而,仅凭藉感性认识或理性认识难窥“道”及事物的全貌与本质,还必须借助于“玄览”的认识方法。所谓“玄览”,即“不知之知”,就是在洞达事物之理的基础之上,以静默的方法观览万物的变化之妙。《老子·四十七章》云:“不出户,知天下;不闚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就是“玄览”认识方法的形象说法。故苏辙云:“天下之大,世俗之见有所眩而不知也;夫唯圣人出于万物之表,而览其终始,得其大全。若夫世人不知道之全体,以耳目之所知为至,区区以察为明,至于察甚伤物,而不悟其非,可不哀哉?”可见,老子采取直观领悟之方法,来把握“道”。而庄子则提出“以明”“莫若以明”“一知之所知”的认知方法,超越一切而把握道枢。在体道悟道功夫方面,老子提出了“损”和“无为”的功夫与方法。《老子·四十八章》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老子在这里主要谈论体“道”悟“道”之功夫,依前面我们所说,老子所说的“道”是宇宙万物之本源,它的本体是超乎时空而不能被人所感知的。亦即它是一种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空间上无法范围它、包举它。具体的有形的东西,比如说天空,它应该是很大、很辽阔。就空间来说,我们可以范围它界定它,然“道”是不能用时空来范围的,因此,怎么才能够学得到“道”呢?道体当然学不到,也无从学得到,然而道体运行的原则,以及遵循的原则,是可以学得到的。那么,怎样学“道”呢?老子认为学道的方法不外乎“损”与“无为”。“损”与“无为”的方法是针对世俗之人说的,当日世俗之人为学的对象是“政教礼乐”之学,这是春秋时代很盛行的一门学问。据说,孔子曾经向老子请教过礼,礼是当日最流行之文化,于此可见,老子对礼乐政教文化是相当熟悉的。然而老子对礼有着自己独到的看法,这就是《老子·三十八章》所说的:“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礼”者何以成为“忠信之薄,乱之首也”呢?老子也有他自己的说法。《老子·八章》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认为,儒家孔子他们所鼓吹的仁、义、礼、智、信是有局限的,即它从根本上解决不了“人心险恶”“人心惟危”的问题,只有让人自觉自愿地回归到人与生俱来的自然、真淳的状态,回归到人心之天然的本质——真、淳、洁、白、净,才能挽救“心”的破损与糜烂。这就是老子反复所讲的“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用心所在,也是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的精义所在。又,在老子之时代,“仁义之端”乃“是非之途”,礼已经演化为繁文缛节,沦为束缚人心、摧残人心的工具,同时又被为政者所利用,成为一剽窃名位和猎取功名利禄的工具,因此老子抨击“礼”是“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而当日人们追求的知识之内容是政教礼乐之学,是“华”而不是“实”。“实”是什么,老子认为是“道”,是自然法则,可见老子所讲的“道”是一种大的思想、大的境界,体道悟道要通过“损”和“无为”之功夫。老子讲到这里就算完成了老子的任务,庄子则接着老子进一步讲体道悟道之功夫云: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
此为庄子坐忘之功夫也。庄子又云: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
此为庄子之心斋修养之功夫也。“坐忘”“心斋”这种内在智慧和觉解状态,乃是庄子所云体道悟道之不二法门。对于此种玄妙的修养功夫,《庄子》还用寓言手法形象地给我们描绘出来了: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 ; 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 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 ;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 见独,而后能无古今 ;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此处的“外”即是忘的意思,庄子认为忘天下、忘物、忘己,最终才能达到物我合一、天人合一、不死不生的道的境界。庄子生活在大动乱的战国时代,为了求得自由,往往求之于心,使心灵得到自由和解放,也就是要“与天为徒”。要达到自由之境,则必须通过“坐忘”和“心斋”,通过“忘”解除了内在和外在的困境,这样一来,内心虚静,自然而然就空明,就能把握到宇宙的本质,能够与造物者游,入于天,精神绝对自由,而内心充实不已。
境界论方面
老子在论述圣人的美德时说;“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之德。”老子讲这话时,只是抽象的概括,而且是为了成就候王、大丈夫的,也就是“君子南面之术”的,到了庄子不仅在《庄子》一书中有着全方位多层次的形象化的论证,而且重点落在了人生境界方面。如:在《逍遥游》里,庄子把老子“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这一“玄德”思想进行了创作性的阐释,创造性地提出了著名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哲学观点,从而确立了以自由自在为理想境界的人生哲学。关于此问题,我们将有专文作详尽的论述。
来源:《青海师范大学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22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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